2006/1/24書寫(2008/11/26修訂)
2006年6月24日從清華畢業後,離開那座有我與隊友們無數汗水淚水的池子已經過了兩年又五個月了。我的一部份現在還在那裡。
最後兩年的我通常從華齋或是人社院慢慢走過去。每天下午五點鐘左右,不是穿過小吃部前來往的下課人潮車流,或是在人社院上完課後特意穿過梅園,接上操場前方那條筆直道路,總是點綴著松果的道路,一步步目標堅定地往那棟巨大的白色四方型建築物走去。就這麼一步一步走向它時,枝葉後大型的玻璃窗隨著腳步不斷地變幻光影,外在的枝葉與裡頭光著身子來來去去的泳客身影重疊互映著。那些年間,好多時候,是一直走到泳池玻璃門後,那藍色池水映入眼中,由大腦接收到「喔!泳池到了」的訊息後才愰然初醒「又是新的一天」。進入那裡頭像是進到另一個世界裡一樣。
每天下午五點鐘左右清交泳隊的大家,不約而同地從各個方向朝著那棟白色的建築物而來,有的騎著腳踏車轉動雙腳從交大經過清交小徑而來,有的騎著機車從租屋處出發繞進西門而來,每天每天,在那「裡頭」的藍色池水裡努力地濺起水花,就像是印度人在一生中共同所盼求的朝盛之旅般,走向恆河。我們走進裡頭然後跳進那一池藍色的池子。印度人相信浸泡在恆河水中可以洗去罪惡,他們以混濁的像奶茶般的河水來沐浴,也把動物的屍體與死人的骨灰丟進同一條河水之中,因為那條河的水對他們來說具有一種超越一切之上的神聖性。對於我們(至少對我來說),每天所歸向的那棟白色建築物裡似乎也有類似神聖性本質的東西存在。 我不知道是什麼吸引著我們每天進到那裡頭去,若只是為了訓練為了成績的話這種純粹實質上目的的話,那麼幾年來帶著朝聖式步伐朝向那棟有藍色血液的白色建築物,又怎會如此教人安心與滿足呢?「應該有某種類似神聖本質的東西在裡頭吧!」尤其在裡頭已摻雜了我與夥伴們五年來的汗水、淚水與各種說不出的的情緒……。
當然,還是有「神聖」完全起不了作用很不想下水的時候,雖然雙腳還是在每天五點左右會上緊發條,被自動化程式帶到裡頭去、換好泳褲、帶上泳帽泳鏡,擺好大鐘、站在池邊雙腳腳指扣著熟悉的磁磚。到那個時候無力感還是存在。僅管如此,發條繼續轉動、程式繼續執行。總是在跳下水進入它的那一瞬間,那『不想下水』無力就會一下子不見了,一點都找不到了,就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該有另一個世界的心情一樣。沒有例外。
為什麼呢? 一個人生最豐富多彩的大學時代,五點下課後到應該回到宿舍應付各種實驗報告與作業之間,應該是大學生最蕭灑自由的時間了, 為什麼會變成每天非要進到那棟白色的建築物裡頭去不可呢? 「神聖性的吸引力是無法簡單用語言說出來的!」 所以只好具體描寫一下這棟我們五年來的朝聖之地。 它的南面與北面由一整排大片的玻璃門所組成,西面大門處也是高約三公尺的大片玻璃門。因為如此,在夏天晴朗的日子裡,陽光灑進去,就這樣一束束地打在裡頭藍藍的池水上,散成一片,碎落成光影中的金黃,隨著漣漪閃啊閃啊。在那樣的日子裡,跳進水裡後,冰涼的水把身體完全的包圍起來。五點多,西斜的夕陽會在游往南邊,每一次右邊換氣時從泳鏡穿透進去,可以就這麼邊吃著訓練菜單間邊欣賞著夕陽直到天黑。水中不斷地閃動著金色的光和藍色的影。尤其在舒服的緩游時,身體在水面上輕漂漂的划行,冰涼的池水撫著躁熱的身子,意識裡只剩四週水藍和金黃的世界,一個不知如何表述的世界,一個可以脫離引力的閃亮世界。
或是,在冬天多雨的日子裡,由於它開始加溫以保持在終年的二十八度(像是某種生物的體溫一樣,五年間永遠恆溫),故而從外頭是看不透它那霧茫茫的窗。有時來得太早,泳池才剛開放,走到那幾扇大窗邊,從矇矓間往裡頭望著平靜的水面時,會被那像是南極冰原般安詳的寧靜水面所吸引,似乎,所有的聲音都被那一大池子水吸去。尤其,有些時候當我成為它第一個進入者時,光著上身,慢慢地從南廁的更衣室走到池邊,裡頭那種冷冽孤寂的氛圍會把心也冰凍起來。一切都像冬天的南極,了無聲息。 這時,唯有水珠從挑高十五公尺高的天花板「咚」一聲輕巧地落在水面上,才會感覺它還是活的。站在池邊,把身上的大衣一件件褪去,腳底板已被踏慣了的四方形小磁磚凍得僵了。人社院的風、梅園、松果、霧氣濃厚的玻璃窗、像冰一般的水面、「咚」的一聲、把腳掌凍僵的磁磚。這一切都依序發生後,接著身體就像程式很自然地運轉到該執行的指令一樣,進行下一步:從那一片藍上畫過一道上弦弧線,鑽入水中。這時四肢被它永遠二十八度的體溫溫暖地包圍著,眼前,只是一片沉沉的藍,不管幾年過去了,永遠覺得多麼不可思議:我正漂浮在這樣詭異的世界裡。在這棟建築物外的人們都裏著大衣的日子裡,就這麼被它包圍著,除了那一小件泳衣外,沒有任何束縛。
一年四季裡,它都在那,在那棟巨大的白色的建築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