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一年來的當兵/寫書生活札記(三)

成功嶺新訓37天

2009/8/5~2009/9/4

2009年8月5日,我帶著必須盡快完成大綱的心情入伍。我準備好紙筆,然後天真地以為我可以在新訓時找到空檔記下自己的想法,放假回家時整理出來寄給文瓊。但成功嶺窒熱的空氣、永不停歇的汗水、無止盡的等待與充斥著一百七十人連隊的空洞與貧乏,讓我失去了獨處的空間與時間,根本無法思考,更別說記下什麼東西來!

晚上洗完澡到熄燈之前大約15~30分鐘,是一天之中唯一可讓人保有獨立自由的時間。只有這段時間可以好好地趴在床上,把一整天在空檔中思考大綱的片段整理到紙上,那些思考的片段只能算是碎紙機裡的紙片吧!我盡量把那些思緒的碎片,拼湊成勉強可以看得出架構的東西。就這樣,每天只能進行一點點,有時候晚上根本連半點碎片的影子都沒有,新訓的環境好像把腦袋給整個倒過來搖一搖似的,變成空空的,很難使出力氣把裡頭原有的經驗與知識搜集起來排出有道理的順序來。關於答應出版社要交出的大綱,在新訓初期就這麼持續難產下去。

新訓期間最痛苦的是:睡覺時間

我住在成功嶺後備九○四旅步四營步一連建築物二樓第二寢室裡,約有六十個人分上下鋪睡在那約半個籃球場大的寢室裡,每個接鄰的同學之間大約間隔二三十公分的距離。從晚間八點多洗完澡到睡覺前,是一天作息裡最自由的時間,只有這段時間可以趴在自己的床位上自在地閱讀或寫東西。輕鬆自在的時間就只有那一小段,熄燈後則是惡夢的開始。因為夏天規定一定要掛蚊帳,所以在只有有幾扇小窗的狹小寢室裡,擠了六十個大男生,在熄燈後的十分鐘內就開始快速增溫。每個人呼出的熱氣在自己的蚊帳內聚集,也與鄰床同學的熱氣互相交流,不久後寢室就像壞掉的三溫暖烤箱,體溫隨著悶熱的寢室逐漸提高。為了排除這體熱,全身開始冒汗,躺下去不出半個小時,由身體冒出的汗水就會濕透內衣內褲,再濡濕枕頭與床單。通常,就只能躺在被自己汗水浸濕的床上躺一整夜。每天晚上,意識在濕熱難眠與昏沉之間擺盪。

有幾晚,我實在受不了那滿身的汗水與窒悶的空氣,我跳下床,用汗濕赤裸的背躺在窗邊的地板上,水涼的地板讓身體暢快難言。但不久後就會招來蚊子大軍,對赤裸發熱的身體發出攻勢,同時還要擔心不定時巡房的班長。

每天最常做是事:等待

就算是再怎麼急性子的人,在新訓這期間就非得要學會「等待」這回事。不管是做任何事都要排隊,起床盥洗、上廁所、進餐廳吃飯、洗餐盤、鑑測,就連光著身子準備洗澡時也要排隊等有限的水龍頭。做任何事情都要等你前面那個人做完後才輪得到你。

我自認為是擅長等待的人,但在裡頭日日經歷各種無意義的等待之後,一切都變得麻木了!等待的時間已經無法再去感受任何事,感覺心只是變得愈來愈僵硬而已。從早上起床上廁所排在馬桶後面等待裡頭那位仁兄能拉快一點開始,時間的壓迫感讓我失去等待該有的閒適。因為每天早上五點三十分起床後的十五分鐘就要在連集合場整隊集合完畢。集合後則是做操與跑步,跑步是帶隊跑,你不能自由地跨出步伐,只能等你前面的同學跨出一公尺,你才能再前進一公尺。沒有所謂的自由,只有無止盡的等待時間經過。

徹底的團體生活

只要出了四營一連這棟建築物,不管到任何地方都要由班長帶隊過去,沒有所謂的個人意識,每個人都只是團體中的一份子。

肉身沒有自由,只能跟著部隊團體行動;精神沒有自由,腦袋裡被塞滿各種部隊的規矩與報告詞。身心只能成為部隊這一「整體」的一部分,「我」這個人也只能是一團一團部隊的一粒分子。分子沒有獨立生存的權利,只能跟隨整體行動。軍隊就像是為了弱化其中每一個分子的獨立性而存在似的!「我只是空氣中的分子」,在新訓期間我總是想著害怕著:「我只是社會制度中的一個被制約的分子,隨著年紀,我將被更嚴厲地制約著」。

一連170個人,170個分子從臺灣各地被徵集在一起硬是聚成一個整體,班長們只能用高姿態的強捍手段來推動這個被硬湊成的整體,讓它在新訓期間內流暢地按照規定完成吃飯、打掃、操課、洗澡、睡覺等流程。把170個原本具有獨立意識的分子在短時間內被硬組成只具有單一意識的連隊,這對帶隊的班長來說這當然不是一項簡單的工程;然而,對處於這170分子其中之一的我來說也是痛苦萬分:「被消除意識、被整體吞併」。

處在整齊一致的發呆狀態

發呆可以讓時間在不自覺間度過,也就是可以在感覺上快一點流過。尤其是在吃完晚餐後,我們被集中到教室裡。170個人被集中在一間狹小的教室裡,與同學肩並肩坐著,被要求背一大堆我根本不想背的報告詞,比如在「分解/結合65K2步槍」時要邊分解邊念的報告詞,或是在單兵戰鬥的一大堆攻擊與突擊行動時所要念的報告詞,是一堆類似旁白的東西,你就是要在做的時候把你的每一個動作化成語言唸出來,而且規定要一致、整齊、乾淨。至少外表上要這樣。

在教室裡那段時光難捱至極,因為那些報告詞我根本就不想去背它,而且對於離開教室後的洗澡與就寢我也沒什麼好期待的,對於明天也沒什麼好期待的,唯一可以期待的事就是還有幾天才可以離開這裡。所以,坐在教室裡,吸著自己與大家吐出來的混濁空氣時,就只能發呆,也就是讓自己呈現一種呆滯的狀態,像是讓電腦處在待命狀態一樣,保持在活著的最低機能下,等待時間到後被重新啟動。

在新訓期間,需要把自己處在這樣呆滯狀態的時機實在太多了,因為你所要做的只是服從,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沒有口令時的漫長等待時間裡,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嚴格地說,你不能在外表的身體上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的身體是被約束在制度與命令之下的。但大腦裡、心裡的內在活動與情感卻是可以自在的運轉。理論上是……。我也自以為自己可以在內在從事豐富的想像活動與活躍回憶裡情感的分子,但實在很難,在那無時無刻的團體生活裡,你會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我意識,就算我盡量收懾心神進來,還是持續不了幾分鐘。外在同學的聲音、班長的宣告與唱名、電風扇的嗡嗡聲,還有整個團體所散發的呆滯氛圍,會把你整個拉進去。最後,發呆就成為新訓期間最好捱過時間的方法之一了。(後來幾天我偷帶小說進去讀,讓情節與文字流進腦海中,那比發呆充實多了,感覺上時間也過得更快。在新訓期間,我讀了東野圭吾的《放學後》,卜洛克的《卜洛克的小說學堂》與重讀村上春樹的《東京奇譚論》。)

走路/答數

「腳步壓穩」。每次我們在行軍走不好時班長就會這麼說,但我總不懂是什麼意思。

我們幾乎天天在走路,不管到那都用走的,但跟我平常喜歡的散步差得多了。(仔細回想,自行大學以後真的有好久沒有好好散步了)不只是步伐變大了,身上通常要拿著提著或揹著各種東西,前往操課場地時就揹著3.5公斤重的65K2步槍,頭頂著像太陽輻射收集器似的鋼盔,S腰帶上掛著水壺、刺刀、圓揪和彈袋,手裡拿著板凳,這樣走起路來全身就會發出撇扭的鏘鏘聲,雖然不是很累,但沒走幾步路全身就會開始冒汗。

除了操課以外,到那邊都要帶隊前往,不是手裡提著垃圾就是拿著碗筷,不管你手裡拿著提著什麼都會被要求步伐一致地走好。沒錯,就是被要求整齊、一致、不拖泥帶水的走法。這樣的走路方式總讓我覺得無力。

吃飯

在新訓的日子裡,每天要吃三餐,每天要洗三次餐盤,定時從連集合場整隊走到餐廳,依著分配好的桌位坐下,等待班長下口令出去拿餐盤打菜,打好菜後把食物在十到十五分鐘內塞進肚子裡,然後拿著餐盤、鍋、碗筷走回連集合場,再由班長帶隊走回四營一連,上二樓的大浴室,在水槽旁把它們洗乾淨。這所有的步驟都需要執行班長帶隊。我覺得我們像幼稚園的小朋友一樣被帶來帶去,還要邊走邊喊口號。

三次,每天只要重複完這三次吃飯的流程,一天就差不多算過去了!我總是這樣計算時間。

「注意!」班長在走廊上大聲喊到,入伍生異口同聲大聲回覆「注意!」,像是加大音量的回聲,接著就像影片定格似地每個人全都停止了動作。「五分鐘後,拿碗筷到樓下集合,以連方隊整隊完畢。哪一個還沒找到家,哪一個就倒大霉了。稍息後開始動作,稍息!」定格的影片在班長喊完稍息之後,開始像螞蟻一般地四處鑽動。大家都很迅速地從內務櫃裡取出碗筷然後往樓下移動,找到隊伍中屬於自己的位置,左手姆指把筷子扣在碗口左側,另一側緊靠左腰。反正就是什麼都要整齊、統一,沒有所謂的個人風格似的拿碗筷方式。但不管怎麼樣,在集合時或是走到餐廳時總是會有人姆指沒扣緊而掉筷子,鋼製的筷子掉在水泥地上發出悅耳的叮叮聲,這總引來班長的一陣斥罵,雖然只是罵一個人,但卻是浪費到大家待會吃飯的時間,十五分鐘的吃飯時間就因此壓縮成十三、十二分鐘。我總是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會一直掉筷子呢!(這樣的心情,總是想不通其它人為什麼會犯這麼白癡錯錯誤的心情,在當我打錯靶被臭罵一頓後,我馬上領悟了:當別人把你當成白癡與小朋友時,你就會逐漸變成白癡與小朋友。)我想,一百七十人的隊伍裡,大部分的人也抱著這樣的心情:是哪個白痴又掉筷子了!浪費大家的時間。在部隊裡,每個人都會開始學習遵守規定,盡量不犯錯。部隊重視的是紀律,因為沒有紀律就無法完成任務(像是吃飯這種每天要做的任務也是無此),只要整個部隊裡有一人做了規定以外的事,部隊的生活就會卡住,所以新訓到最後,大家也都接受了這事實,盡量讓部隊在規定下順利地運轉下去,盡量不做規定以外的事。

掃地

我們七班是外掃班。每一個營有四個連,每個連都有十二個班,每個連會分幾個固定的班來處理一些必要的隊務,如打飯班負責三餐的準備與餐後飯桶菜桶的清洗工作;器材班負責每天把操課器材運送到操課場地;軍械班負則清理練習用的槍枝與手榴彈。而我們班是拿著竹掃把負責把連上外部區域的垃圾與樹葉清掃乾淨,不只是水泥與泊油路面,還包括泥土地與周邊的水溝,全都是我們負責的範圍。只要是掃地時間,或是所謂主官自由的運用時間,我們都會被派到外部去掃地。必竟,落葉天天都會有,不怕我們掃完。但對我來說,掃地是再好不過的工作了,因為那是可以讓我短暫脫離與其它169人擠在一起生活的新鮮時光,拿著掃把掃著落葉,儘管汗流浹背,但吹來的風中沒有他人呼出的空氣沒有他人的汗味,同時又可享受短暫的獨處時光。

最後利用新訓結束後六天的結訓假,還是硬把大綱給生出來交給出版社。那是連我都覺得很糟糕的東西。一直到後來,下部隊之後才有時間修改到自己滿意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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