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記得公視製播短片—《跳格子》中的女主角曾說過一句話:
沒有不美麗的事物,只有不美麗的眼睛。
雖然已經用雙腿從營區跑回家好幾了,但每次都只想著回家後要做什麼?要吃什麼?要怎麼好好休息的事。從沒仔細地欣賞這17.5公里路上的風景。雖然不是怎麼了不起的風景,只是臺灣各處平常可見的一般性道路與街市的景觀而已。
北巡局訓練大隊位於觀音鄉的大坡腳,距離位於中壢市西園路的家17.5公里。「下一次放假回來就要搬到位於中壢的忠愛莊營區,這是最後一次從這裡跑回家了!」我想。好好地來體驗這段路程吧,「人生中最後一次跑這段路回家」。剛剛值完第五班,換下制服,簽完離營宣教,套上海巡運動短褲,踏出營區,脫掉夾克與眼鏡,把背包背帶綁在胸前。然後,開始起跑。112縣道的路面往前延伸出去,迎面吹來的風夾雜著呼嘯而過的廢氣與灰塵,但腳步極端地輕盈,破開那風,往家的方向跑去。
很快地交替的步伐已來到三公里外的新坡市區外環道,車子少了許多,路面兩旁忽然被波光瀾瀾的漁池包攏,空氣中的漁腥味竟相對地如此令人舒爽。魚池邊有三兩釣客垂著魚杆,湖面映著灰白的天空。一分鐘後,那波光瀾瀾與漁腥味已被留在身後,市街又迎面而來。汽車不守規矩地停在邊線上,人行道被機車與攤販佔領。每一次要繞過路邊障礙物時,就必須回頭確認後方沒有來車,同時伸出左手,向後方汽機車示意,冒幾秒鐘的險把身體置於機器所屬的線道內。尤其碰到停在路邊買檳榔的連結卡車時,那危險的處境必須增加到十幾秒,心跳與步伐同時加快。
在進入大崙市區前,路旁的工廠裡多養著看門狗。這些牠們終日所看顧的門前道路,除了川流的輪胎與引擎聲,陌生的雙腳與步伐聲深深地引起牠們的興趣。牠們靈敏的鼻子在我離牠們勢力範圍的門口還有三四百尺遠之前,就一隻接著一隻從門口探出頭來,擺好陣式,在遠方等著我望著我前進,有些對我狂吠,有些則把牙齒露出來發出低吼。我知道牠們嗅得到恐懼心情的味道,所以我盡量把心中的恐懼趕走。「只要一有害怕的舉動,牠們就會更得寸盡尺,不能害怕!牠們嗅得到恐懼的味道。」我想起過去某位愛狗的好友曾這麼對我說。一步步地跑向牠們,一邊數著牠們的數量。九隻。有小型只到膝蓋的台灣土狗,也有大到高於我腰際的德國狼犬。終於跑到牠們身邊,牠們往我靠過來對著我吠,有些作勢要撲上來;我試著裝作陌不關心的樣子,但心跳則不由自主地直線加速,伴隨著本能的恐懼,步伐也隨之加快。牠們嗅到我的恐懼,就這麼狂吠地追著我跑了一分多鐘。然後吠聲止了,令人不自覺恐懼的腳步聲也漸漸遠去。我轉頭望去,牠們像是趕走擁有巨大威脅的入侵者般翹著尾巴,志得意滿地踱著步回去了。冷汗從身體裡擠滿背脊。才一分多鐘,就像跑了好幾公里一樣,全身軟軟地。我趕緊調整呼吸與步伐,穩穩地再往前跑下去。還有十公里呢!
跑過了忠愛莊,天際橫跨一條長長的軌道,像子彈一樣的列車從那軌道上快速無聲地飛過。不一會那軌道就橫列在額頭上。紅燈亮起,我停在那軌道下的十字路口下,往左右望去,是無限延伸沒有盡頭、筆直、不允許任何瑕疵的軌道。每次跑到這就不得不心聲讚嘆。綠燈亮起,停下後再繼續往前跑時腳都會覺得像太久沒發動的汽車一樣,卡卡地跑不順。但明明就只停下來五十幾秒鐘而已。
跑過中央大學,接著進入中壢市區後,終於開始出現適合雙腳的人行道了!雖然是不怎麼樣的人行道。在那橫躺著汽車與機車不規則地排列在坑坑疤疤的人行道上,必須小心地繞過障礙或跨過坑疤才能順利通過,好幾次必須完全繞到車行路面上才能前進,冒險把身體置於佈滿汽機車的市區線道。為什麼臺灣的人行道會變成這樣呢?行人在道路上被貶到最低的階層。我邊這麼想著邊閃著障礙物前進。忽然間,一輛卡車從左邊的房子裡倒車出來,我被嚇地往外跳到馬路上,差一點就被撞到。「你搞什麼啊!長不長眼啊!」從那輛停在人行道上的貨車駕駛座傳出怒吼聲。他的斥罵與抱怨被不斷前進的步伐拋在身後。我只是這道路世界裡最小型的哺乳動物而已,臺灣的道路是屬於遠古時代巨大草食性動物的世界,牠們不會刻意傷害在這世界想用雙腳奔回家的我,但牠們可也不太在乎那也是條寶貴的生命。
經過漫長的煙塵與車流,終於跑完這段可怕的中壢外環道。坑疤、廢氣與噪音之後,家就快到了!我慶幸著。雖然背包已經被汗濡濕,膝蓋也開始漲痛。每次從外環道轉進新生路時就它就開始抱怨,「為什麼非要跑回家不可呢?」真是愛抱怨的膝蓋,我想。但只剩下三公里了,只要再忍耐一下下就可以休息了,我也總是這麼安慰它們。在最後的南園二路上,我總愛放慢速度,慢慢地享受這最後一段回家的路,想著家的風景,想著家人的樣子。「也許,當兵就是為了讓我一再體會這段: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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